
農歷十五,天清氣朗,晚飯后便泡了月光白、待月生。月光白須就著白月光來飲,方不致折了這樣的好名號。
“月光白”得算白茶中最獨特的存在,普洱茶區的大葉種,自然萎凋,輕度發酵。圓融了普洱和白茶的茶氣,又得烏龍長韻,有遺世獨立的氣質。大約因為形制好看,上片白,下片黑,猶如月光照在茶芽上,由此得名;又因為香得纏綿,還有個名字叫“月光美人”。月光白實在不是美人香,是一片白月光,清澄得很。
我深啜一口月光白,眼前竟似有幽渺微光釋出,欲尋時,它又一縱即逝。直至幾泡過后,月上中天,茶氣里漸浮光藹藹,與月的皎白一同清泠泠瀉出。果然,月光白須待月生。
“月生”亦是人名,姓王,字微波,陶庵先生最喜愛的女子。“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”,這是陶庵的話。
我抬頭看看漸生的月,寒淡,有清光,與冬杪的天氣相宜。月光白也有清光,由眼底而入鼻息,唇齒而入喉舌,到腸胃里滾了幾滾后,便通體有光了。也分不清是光抑或香,只覺得讓人舒泰。想抻了手臂手掌將這光或香挽住,它們偏像月光一樣,尋了一絲縫隙便可逃逸,遁去時還有風,想來是夜里的風也尋它了。
月生的冷里亦有清光,挾了風來,讓局促的人更局促,狎褻之人報之羞赧。
月生出身秦淮河最低等的朱市,卻成為秦淮風月之首,與說書人柳敬亭同為南京“行情人”。月生為妓,偏含冰傲霜寡言笑。有公子與她同寢食半月,不曾得到她開聲一句,一日口囁嚅,眾人哄然以為祥瑞,公子再三央她,才蹇澀說出“家去”二字。月生即便“眠娗羞澀”獨自憑欄,氣質亦能奪人,眾妓一見登時徙避他室。月生擅書畫,解吳歌,仍舊不輕易開口。月生與陶庵好友閔老子相契,便是大風雨、大宴會,也必得至閔老子家啜茶數壺才走。月生……
就是這樣一個女子,讓對女性施筆慳吝的陶庵反復提及。陶庵將她比作茶,“白甌沸雪發蘭香,色似梨花透高低”,大約就是他手制的蘭雪茶的模樣、色澤與香韻。湯沸如雪,香似蘭,色比梨花白,不也是月光白么?我們有理由相信,月生就是陶庵心中的白月光,澹然清冷,空寂疏離,在天上,也在心上。
同樣一個王月生,余澹心《板橋雜記》著筆為“異常妖冶,名動公卿”。我原是極愛余懷記錄的秦淮風月,一度起過早生三百年為須眉男子一訪秦淮的念頭。便不當宗室王孫烏衣子弟,只做個尋常書生,乃至在勾欄酒肆當個小二龜奴亦無不可。在那欲界仙都升平樂國,看慣織麗繁華,享盡艷冶流綺。及至讀到余澹心寫月生這一節,我竟起了厭憎,陶庵筆下寂寞似仙的月生在他這里簡直被污糟了。若不是他字里行間“樓館劫灰,美人塵土”的感傷,我怕是要避之如仇了。我自然無從知曉陶庵見“異常妖冶”四字時,會對余懷生出怎樣的嫌惡。他是冷僻之人,想來即便嫌惡也不屑同一個書生后輩辯駁。隨他去罷,念及此,我也釋然。
余澹心雖替這許多美人作記,心底里總仍舊當她們是妓,而陶庵則有著發自內心的疼惜與懂得。他看美人,如同百余年后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,王月生之冷清也似林黛玉?;蛘f,紅樓一夢里有陶庵夢影,細細尋來能得許多映照。
譬如朱楚生與齡官。
同為伶人,又都戲好。楚生楚楚謖謖,齡官裊裊婷婷。楚生孤意在眉深情在睫,齡官眉蹙春山眼顰秋水。楚生色雖不美,卻即便絕世佳人也無她煙視媚行之姿。齡官呢,有林黛玉之態,大約也嬌花照水弱柳扶風。
二人最相似處還在于深情。一日午后,楚生獨自在幽暗林間哭泣,問她只低頭不語泣如雨下。而百余年后,曹雪芹寫齡官,亦是午后。薔薇架下,用金簪在地上癡癡地畫“薔”字,被驟雨淋濕尚不知覺,將局外人寶玉都看癡了。陶庵并未寫他見楚生哭泣時,自己是何情狀,大約也形同寶玉,癡了一般。
一往情深的楚生終以情死。齡官后來如何,曹雪芹未交代,無非也是一個“情”字。
從來佳人多薄命,月生的結局比楚生更不堪。月生被父親以三千金賣給了貴陽人蔡如蘅;張獻忠攻破廬州時,又被擄去做妾?!芭家允骡璜I忠,斷其頭,函(一作‘蒸’)置于盤,以享群賊?!边@是《板橋雜記》里所述。
廬州人余瑞紫《張獻忠陷廬州紀》里又有另一版本。張獻忠見月生貌美,意欲污辱,月生大罵,被張獻忠刺死。
王月生就這么香消玉殞。全是凄涼。
寫《王月生》時,陶庵已七十有五,但仍只記得她“寒淡如孤梅冷月”。他未嘗不知道她的死,只是不愿意寫罷了。
責編:周媛
初審:周媛 二審:唐劍華 終審:夏義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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